建國方略:孫文學說 行易知難-第四章 以七事為證
建國方略:孫文學說 行易知難-第四章 以七事為證
建國方略
008/06
1919/06
第四章 以七事為證
前三章所引以為「知難行易」之證者:其一為飲食,則人類全部行之者;其二為用錢,則人類之文明部分行之者;其三為作文,則文明部分中之士人行之者。此三事也,人類之行之不為不久矣,不為不習矣。然考其實,則祇能行之,而不能知之。而間有好學深思之士,專從事於研求其理者,每畢生窮年累月,亦有所不能知,是則行之非艱,而知實艱,以此三事證之,已成為鐵案不移矣。或曰:「此三事則然矣,而其他之事未必皆然也。」今更舉建屋、造船、築城、開河、電學、化學、進化等事為證,以觀其然否。
夫人類能造屋宇以安居,不知幾何年代,而後始有建築之學。中國則至今猶未有其學,故中國之屋宇多不本於建築學以造成,是行而不知者也。而外國今日之屋宇,則無不本於建築學,先繪圖設計,而後從事於建築,是知而後行者也。上海租界之洋房,其繪圖設計者,為外國之工師,而結垣架棟者,為中國之苦力。是知之者為外國工師,而行之者為中國苦力,此知行分任而造成一屋者也。至表面觀之,設計者指搖筆畫,而施工者胼手胝足,似乎工師易而苦力難矣。然而細考其詳,則大有天壤之別。設有人欲以萬金而建一家宅,以其所好,及其所需種種內容,就工師以請設計。而工師從而進行,則必先以萬金為範圍,算其能購置何種與若干之材料,此實踐之經濟學所必需知也。次則計其面積之廣狹,立體之高低,地基之壓力如何,樑架之支持幾重,務要求得精確,此實驗之物理學所必需知也。再而家宅之形式如何結搆,使之勾心鬬角,以適觀瞻(註一),此應用之美術學所必需知也。又再而宅內之光線如何引接,空氣如何流通,寒暑如何防禦,穢濁如何去除,此居住之衛生學所必需知也。終而客廳如何陳設,飯堂如何布置,書房如何間格,寢室如何安排,方適時流之好尚,此社會心理學所必需知也,工師者,必根據於以上各科學而設計,方得稱為建築學之名家也。今上海新建之崇樓高閣,與及洋房家宅,其設計多出於有此種知識之工師也,而實行建築者,皆華工也。由此觀之,知之易乎?行之易乎?此建築事業可為「知難行易」之鐵證者四也。
民國七年十月,上海有華廠造成一艘三千頓大之汽船下水,西報大為之稱揚,謂從來華人所造之船,其大以此為首屈一指。然華廠之造此船也,乃效法泰西,藉近代科學知識,用外國機器而成之也。按近日在上海、香港及南洋各地之外人船廠,其工匠幾盡數華人,祇一二工師及督理為西人耳。所造之船,其大至萬數千頓者,不可勝數也。要之在東方西人各船廠所造之船,皆謂之華人所造者,亦無不可,蓋其施工建造,悉屬華人也。作者往嘗游觀數廠,每向華匠叩以造船之道,皆答以施工建造,並不為難,所難者繪圖設計耳。倘計畫既定,按圖施工,則成效可指日而待矣。去年美國與德宣戰,其第一之需要者為船隻之補充,於是不得不為破天荒之計畫,以擴張造船廠,期一年造成四百萬頓之船。此說一出,舉世為之驚倒。若在平時有為此說者,莫不目之為狂妄。乃自計畫既定之後,則美廠有數十日而造成一艘一萬頓以上之船者。全國船廠百數十,其大者同時落造數十船,小者同時落造十餘船,如是各廠一致施工,萬弩齊發,及時所成,則結果已過於期望之上。近日日本川崎船廠,竟有以二十三日造成一艘九千頓之船者,其迅速為世界第一也。此皆為科學大明之後,本所知以定進行,其成效既如此矣。今就科學未發達以前,舉一同等之事業與之比較,一觀知行之難易也。當明初之世,成祖以搜索建文,命太監鄭和七下西洋,其第一次自永樂三年六月始受命巡洋,至永樂五年九月而返中國。此二十八個月之間,已航巡南洋各地,至三佛齊而止。計其往返水程以及沿途留駐之時日,當非十餘個月不辦,今姑為之折半,則鄭和自奉命以至啟程之日,不過十四個月耳。在此十四個月中,為彼籌備二萬八千餘人之糧食、武器及各種需要,而又同時造成六十四艘之大海舶。據明史所載,其長四十四丈,寬十八丈,吃水深淺未明。然以意推之,當在一丈以上,如是則其積量總在四五千頓,其長度則等於今日外國頭等之郵船矣。當時無科學知識以助計畫也,無外國機器以代人工也,而鄭和又非專門之造船學家也,當時世界亦無如此巨大之海舶也,乃鄭和竟能於十四個月之中,而造成六十四艘之大舶,載運二萬八千人巡游南洋,示威海外,為中國超前軼後之奇舉,至今南洋土人,猶有懷想當年三保之雄風遺烈者,可謂壯矣。然今之中國人藉科學之知識,外國之機器,而造成一艘三千頓之船,則以為難能,其視鄭和之成績為何如?此「行之非艱,知之惟艱」,造船事業可為鐵證者五也。
中國最有名之陸地工程者,萬里長城也。秦始皇令蒙恬北築長城,以禦匈奴。東起遼瀋,西迄臨洮,陵山越谷,五千餘里,工程之大,古無其匹,為世界獨一之奇觀。當秦之時代,科學未發明也,機器未創造也,人工無今日之多也,物力無今日之宏也,工程之學,不及今日之深造也,然竟能成此偉大之建築者,其道安在?曰:「為需要所迫不得不行而已。」西彥有云:「需要者,創造之母也。」秦始皇雖以一世之雄,并吞六國,統一中原,然彼自度掃大漠而滅匈奴,有所未能也;而設邊戍以防飄忽無定之游騎,又有不勝其煩也;為一勞永逸之計,莫善於設長城以禦之。始皇雖無道,而長城之有功於後世,實與大禹之治水等。由今觀之,倘無長城之捍衛,則中國之亡於北狄,不待宋明而在楚漢之時代矣。如是則中國民族必無漢唐之發展昌大,而同化南方之種族也。及我民族同化力強固之後,雖一亡於蒙古,而蒙古為我所同化;再亡於滿洲,而滿洲亦為我所同化。其初能保存孳大此同化之力,不為北狄之侵凌夭折者,長城之功為不少也。而當時之築長城者,祇為保其一姓之私,子孫帝皇萬世之業耳,而未嘗知其收效之廣且遠也;彼迫於需要,祇有毅然力行以成之耳,初固不計其工程之大,費力之多也,殆亦行之而不知其道也。而今日科學雖明,機器雖備,人工物力,亦超越往昔,工程之學,皆遠駕當時矣。然試就一積學經驗之工師,叩以萬里長城之計畫,材料幾何?人工幾何?所需經費若干?時間若干可以造成?吾思彼之所答,必曰:「此非易知之事也。」即使有不憚煩之工師,費數年之力,為一詳細測量,而定有精確計畫,而呈之今之人,今之人必曰:「知之非艱,行之惟艱。」今欲效秦始皇而再築一萬里長城,為必不可能之事也。吾今欲請學者一觀近日歐洲之戰塲,當德軍第一次攻巴黎之失敗也,立即反攻為守,為需要所迫,數月之間,築就長濠,由北海之濱,至於瑞士山麓,長一千五百餘里,有第一第二第三線各重之防禦,每重之工程,有陰溝,有地窖,有甬道,有棧房,工程之鞏固繁複,每線每里比較,當過於萬里長城之工程也。三線合計,長約不下五千餘里。而英法聯軍方面所築長濠亦如之。二者合計,長約萬餘里,比之中國之長城,其長倍之。此萬餘里之工程,其初並未預定計畫,皆要臨時隨地施工,而其工程之大,成立之速,真所謂鬼斧神工,不可思議者也。而歐洲東方之戰線,由波羅的海橫亘歐洲大陸,而至於黑海,長約三倍於西方戰場,彼此各築長濠以抵禦,亦若西方,其工程時間皆相等。此等浩大迅速之工程,倘無事實當前,則言之殊難見信。然歐洲東西兩戰場合計約有四萬里之戰濠,今已成為歷史之陳跡矣。而專門之工程家,恐亦尚難測其涯略也。由此觀之,「行之非艱,知之惟艱」,始皇之長城,歐洲之戰濠,可為鐵證者六也。
中國更有一浩大工程,可與長城相伯仲者,運河是也。運河南起杭州,貫江蘇、山東、直隸三省。經長江、大河、白河而至通州,長三千餘里,為世界第一長之運河,成南北交通之要道,其利於國計民生,有不可勝量也。自中西通市之後,汽船出現,海運大通,則漕河日就淤塞,漸成水患。近有議修濬江淮一節以興水利者,聘請洋匠測量計畫,已覺工程之大,為我財力所不能辦,而必謀借洋債,方敢從事。夫修濬必較創鑿為易也,一節必較全河為易也,而今人於籌謀設計之始,已覺不勝其難,多有聞而生畏,乃古人則竟有舉三千里之長河疏鑿而貫通之,若行所無事者,何也?曰:其難不在進行之後,而在籌畫之初也。古人無今人之學問知識,凡興大工,舉大事,多不事籌畫,祇圖進行。為需要所迫,莫之為而為,莫之致而致,其成功多出於不覺。是中國運河開鑿之初,原無預定之計畫也。近代世界新成之運河,不一而足,其最著而為吾國人耳熟能詳者,為蘇伊士與巴拿馬是也。蘇伊士地頸處於紅海地中海之間,隔絕東西洋海道之交通,自古以來,已嘗有人議開運河於此矣。當一千七百九十八年,拿波倫占領埃及,已立意開蘇伊士運河,命工師實行測量其地,而結果之報告,為地中海與紅海高低之差,約二十九英尺,因而停止。至五十餘年再有法人從事測量,知前所謂高低差異為不確,其後地拉涉氏乃提倡創立公司以開之,當時世人多以為難,而英人則舉國非之,以為萬不可能之事。而地拉涉氏苦心孤詣,費多年之唇舌,乃得法國資本家及埃及總督之贊助,遂於一千八百五十八年成立公司,翌年開鑿,至一千八百六十九年告厥成功,英人乃大為震驚。於是英相地士刺釐用千方百計,而收買埃及總督之股票,歸於英政府,後且將埃及并為英國領土,蓋所以保運河以握東西洋之咽喉,而連絡印度之交通也。地拉涉開鑿蘇伊士既告成功之後,聲名大著,為世所重,乃更進而提倡開鑿巴拿馬運河,以聯絡大西洋與太平洋之交通,而招股集資,咄嗟立辦。遂於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動工,至八十九年則一敗塗地,而地拉涉氏竟至破產被刑,末路窮途,情殊可憫。其所以致此之原因,半由預算過差,半由疾疫流行,死亡過眾,難以施工。夫預算過差,尚可挽也;疾疫流行,不可救也,蓋當時科學無今日之進步,多以為地氣惡厲,非人事所能為力,而不留意衛生。乃近年科學進步,始知一切疾疫,皆由微生物所致。而巴拿馬之黃熱疫,則由蚊子所傳染。其後美國政府決議繼續開鑿巴拿馬運河也,由千九百零四年起,先從事於除滅蚊子,改良衛生。此事既竣,由千九百零七年起,始行施工,至千九百十五年,則完全告成,而大西洋太平洋之聯絡通矣。由此觀之,地拉涉氏失敗之大原因者,在不知蚊子之為害而忽略之也;美國政府之成功者,在知蚊子之為害,而先除滅之也。此「行之非艱,知之惟艱」,中外運河之工程,可為鐵證者七也。
自古製器尚象,開物成務,中國實在各國之先,而創作之物,大有助於世界文明之進步者,不一而足:如印版也,火藥也,瓷器也,絲茶也,皆為人類所需要者也。更有一物,實開今日世界交通之盛運,成今日環球一家之局者,厥為羅經,古籍(註二)所載指南車,有謂創於黃帝者,有謂創於周公者,莫衷一是,然中國發明磁石性質而製為指南針,由來甚古,可無疑義。後西人倣而用之,航海事業,於以發達。倘無羅經以定方向,則汪洋巨浸,水天一色,四顧無涯,誰敢冒險遠離海岸,深蹈迷途,而赴不可知之地哉?若無羅經為航海之指導,則航業無由發達,而世界文明必不能臻於今日之地位。羅經之為用,誠大矣哉。然則羅經者,何物也?曰:是一簡單之電機也。人類之用電氣者,以指南針為始也;自指南針用後,人類乃從而注意於研究磁針之指南,磁石之引鐵,經千百年之時間,竭無窮之心思學力,而後發明電氣之理。乃知電者,無質之物也,其性與光熱通,可互相變易者也。其為物彌漫六合,無所不入,無所不包。而其運行於地面也,有一定之方向,自南而北,磁鐵受電之感,遂成為南北向之性。如定風針之為風所感,而從風向之所之者,同一理也。往昔電學不明之時,人類視雷電為神明而敬拜之者,今則視之若牛馬者役使之矣。今日人類之文明,已進於電氣時代矣。從此人之於電,將有不可須臾離者矣。觀於通都大邑之地,其用電之事,以日加增:點燈也用電,行路也用電,講話也用電,傳信也用電,作工也用電,治病也用電,炊爨也用電,禦寒也用電,以後電學更明,則用電之事更多矣。以今日而論,世界用電之人,已不為少,然能知電者,有幾人乎?每遇新創製一電機,則舉世從而用之,如最近之大發明為無線電報,不數年則已風行全世。然當研究之時代,費百十年之工夫,竭無數學者之才智,各貢一知,而後得成全此無線電之知識。及其知識真確,學理充滿,而乃本之以製器,則無所難矣。器成而以之施用,則更無難矣。是今日用無線電以通信者,人人能之也。而司無線電之機生,以應人之通信者,亦不費苦學而能也。至於製無線電機之工匠,亦不過按圖配置,無所難也。其最難能可貴者,則為研求無線電知識之人。學識之難關一過,則其他之進行,有如反掌矣。以用電一事觀之,人類毫無電學知識之時,已能用磁針而製羅經,為航海指南之用。而及其電學知識一發達,則本此知識,而製出奇奇怪怪層出不窮之電機,以為世界百業之用。此「行之非艱,知之惟艱」,電學可為鐵證者八也。
近世科學之發達,非一學之造詣,必同時眾學皆有進步,互相資助,彼此乃得以發明。與電學最有密切之關係者為化學,倘化學不進步,則電學必難以發達;亦惟有電學之發明,而化學乃能進步也。然為化學之元祖者,即道家之燒煉術也。古人欲得不死之藥,於是方士創燒煉之術以求之,雖不死之藥不能驟得,而種種之化學工業則由之以興。如製造硃砂、火藥、瓷器、豆腐等事業其最著者,其他之工業,與化學有關係,由燒煉之術而致者,不可勝數也。中國之有化學製造事業,已數千年於茲,然行之而不知其道,並不知其名,比比皆是也。吾國學者今多震驚於泰西之科學矣,而科學之最神奇奧妙者,莫化學若;而化學之最難研究者,又莫有機體之物質若;有機體之物質之最重要者,莫糧食若。近日泰西生理學家,考出六畜之肉中,涵有傷生之物甚多,故食肉之人,多有因之而傷生促壽者。然人身所需之滋養料,以肉食為最多,若捨肉食而他求滋養之料,則苦無其道。此食料之衛生問題,為泰西學士所欲解決者非一日矣。近年生物科學進步甚速,法國化學家多偉大之發明,如裴在輅氏創有機化學,以化合之法製有機之質,且有以化學製養料之理想。巴斯德氏發明微生物學,以成生物化學。高第業氏以生物化學研究食品,明肉食之毒質,定素食之優長。吾友李石曾留學法國,並游於巴氏高氏之門,以研究農學而注意大豆,以與開「萬國乳會」而主張豆乳,由豆乳代牛乳之推廣,而主張以豆食代肉食,遠引化學諸家之理,近應素食衛生之需,此巴黎豆腐公司之所由起也。夫中國人之食豆腐尚矣,中國人之造豆腐多矣,甚至窮鄉僻壤三家村中,亦必有一豆腐店,吾人無不以末技微業視之,豈知此即為最奇妙之有機體化學製造耶?豈知此即為最合衛生最適經濟之食料耶?又豈知此等末技微業,即為泰西今日最著名科學家之所苦心孤詣研求而不可得者耶?又夫陶器之製造,由來甚古,巴比倫、埃及則有以瓦為書,以瓦為郭;而墨西哥、比魯等地,於西人未發見(註三)美洲以前,亦已有陶器。而近代文明之國,其先祖皆各能自造陶器。是知燒土成器,凡人類文明一進至火食時代則能為之。惟瓷器一物,則獨為中國之創製,而至今亦猶以中國為最精。當一千五百四十年之時,有法人白里思者,見法貴族中有中國瓷器,視為異寶,而決志倣製之,務使民間家家皆能享此異寶。於是苦心孤詣,從事於研究,費十六年之心思,始製出一種似瓷之陶器,此為歐洲倣製中國瓷器之始。至近代泰西化學大明,各種工業從而發達,而其製瓷事業亦本化學之知識而施工,始能與中國之瓷質相伯仲。惟如明朝之景泰、永樂,清朝之康熙、乾隆等時代所製之各種美術瓷器,其彩色質地,則至今仍不能倣效也。夫近時化學之進步,可謂登峯造極矣,其神妙固非吾古代燒煉之術可比,則二十年前之化學家,亦夢想所不到也。前者之化學,有有機體與無機體之分,今則已無界限之可別,因化學之技術,已能使無機體變為有機體矣。又前之所謂元素、所謂元子者,今亦推翻矣。因至鐳質發明之後,則知前之所謂元素者,更有元素以成之;元子者,更有元子以成之。從此化學界,當另闢一新天地也。西人之倣造中國瓷器,專賴化學以分析,而瓷之體質,瓷之色料,一以化學驗之,無微不釋。然其燒煉之技術,則屬夫人工與物理之關係,此等技術,今已失傳,遂成為絕藝,故倣效無由。此歐美各國所以貴中國明清兩代之瓷,有出數十萬金而求一器者。今藏於法、英、美等國之博物院中者,則直視為希世之異寶也。然當時吾國工匠之製是物者,並不知物理化學為何物者也。此「行之非艱,知之惟艱」,化學可為鐵證者九也。
進化論乃十九世紀後半期達文氏之「物種來由」出現而後,始大發明者也。由是乃知世界萬物皆由進化而成。然而古今來聰明睿知之士,欲窮天地萬物何由而成者眾矣,而卒莫能知其道也。二千年前,希臘之哲奄比多加利氏及地摩忌里特氏,已有見及天地萬物當由進化而成者,無如繼述無人,至梳格底、巴列多二氏之學興後,則進化之說反因之而晦。至歐洲維新以後,思想漸復自由,而德之哲學家史賓那沙氏及禮尼詩氏二人窮理格物,再開進化論之階梯,達文之祖則宗述禮尼詩者也。嗣後科學日昌,學者多有發明,其最著者,於天文學則有拉巴刺氏,於地質學則有利里氏,於動物學則有拉麥氏,此皆各從其學,而推得進化之理者,洵可稱為進化論之先河也。至達文氏則從事於動物之實察,費二十年勤求探討之功,而始成其「物種來由」一書,以發明物競天擇之理。自達文之書出後,則進化之學,一旦豁然開朗,大放光明,而世界思想為之一變。從此各種學術,皆依歸於進化矣。夫進化者,自然之道也;而物競天擇,適者生存,不適者淘汰,此物種進化之原則也。此種原則,人類自石器時代以來,已能用之以改良物種,如化野草為五穀,化野獸為家畜,以利用厚生者是也。然用之萬千年,而莫由知其道;必待至科學昌明之世,達文氏二十年苦心孤詣之功而始知之,其難也如此。夫進化者,時間之作用也,故自達文氏發明物種進化之理,而學者多稱之為時間之大發明,與奈端氏之攝力,為空間之大發明相比美。而作者則以為進化之時期有三:其一為物質進化之時期,其二為物種進化之時期,其三則為人類進化之時期。元始之時,太極(此用以譯西名伊太也)動而生電子,電子凝而成元素,元素合而成物質,物質聚而成地球,此世界進化之第一時期也。今太空諸天體多尚在此期進化之中,而物質之進化,以成地球為目的。吾人之地球,其進化幾何年代而始成,不可得而知也。地球成後以至於今,按科學家據地層之變動而推算,已有二千萬年矣。由生元之始生而至於成人,則為第二期之進化。物種由微而顯,由簡而繁,本物競天擇之原則,經幾許優勝劣敗,生存淘汰,新陳代謝,千百萬年,而人類乃成。而人類初出之時,亦與禽獸無異,再經幾許萬年之進化,而始長成人性,而人類之進化,於是乎起源。此期之進化原則,則與物種之進化原則不同,物種以競爭為原則,人類則以互助為原則。社會國家者,互助之體也,道德仁義者,互助之用也。人類順此原則則昌,不順此原則則亡,此原則行之於人類當已數十萬年矣。然而人類今日猶未能盡守此原則者,則以人類本從物種而來,其入於第三期之進化,為時尚淺,而一切物種遺傳之性,尚未能悉行化除也。然而人類自入文明之後,則天性所趨,已莫之為而為,莫之致而致,向於互助之原則,以求達人類進化之目的矣。人類進化之目的為何?即孔子所謂「大道之行也,天下為公。」耶蘇所謂「爾旨得成,在地若天。」此人類所希望,化現在之痛苦世界,而為極樂之天堂者是也。近代文明進步,以日加速,最後之百年,已勝於以前之千年;而最後之十年,又勝已往之百年;如此遞推,太平之世,當在不遠。乃至達文氏發明物種進化之物競天擇原則後,而學者多以為仁義道德皆屬虛無,而爭競生存,乃為實際,幾欲以物種之原則,而施之於人類之進化,而不知此為人類已過之階級,而人類今日之進化,已超出物種原則之上矣。此「行之非艱,而知之惟艱」,進化論可為鐵證者十也。 倘仍有不信吾「行易知難」之說者,請細味孔子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」此可字當作能解。可知古之聖人亦嘗見及,惜其語焉不詳,故後人忽之,遂致漸入迷途,一往不返,深信「知之非艱,行之惟艱」之說,其流毒之烈,有致亡國滅種者,可不懼哉?中國、印度、安南、高麗等國之人,即信此說最篤者也。日本人亦信之,惟尚未深,故猶能維新改制而致富強也。歐美之人,則吾向未聞有信此說者。當此書第一版付梓之夕,適杜威博士至滬,予特以此質證之。博士曰:「吾歐美之人,只知『知之為難』耳,未聞『行之為難』也。」又有某工學博士為予言曰:「彼初進工學校,有教師引一事實以教『知難行易』,謂有某家水管偶生窒礙,家主即僱工匠為之修理;工匠一至,不過舉手之勞,而水管即復回原狀。而家主叩以工值幾何?工匠曰:『五十元零四角。』家主曰:『此舉手之勞,我亦能為之,何索值之奢而零星也?何以不五十元,不五十一元,而獨五十元零四角?何為者?』工匠曰:『五十元者,我知識之值也,四角者,我勞力之值也。如君今欲自為之,我可取消我勞力之值,而只索知識之值耳。』家主啞然失笑,而照索給之。」此足見「行易知難」,歐美已成為常識矣。
(註一) 原文及「胡本」為「觀贍」,今據「會本」改。
(註二) 原文及「胡本」為「古藉」,今據「會本」改。
(註三) 原文為「發明」,今據「胡本」及「會本」改。
國父全集
第一冊
0373-0382
晚清之宿學文豪也,彼之與人論文,有「春風風人,夏雨雨人,解衣衣我,推食食我,入其門而無人門焉者,入其閨而無人閨焉者。」其於風風、雨雨、衣衣、食食、門門、閨閨等疊用之字,而解之以上一字為實字實用,下一字為實字虛用,則以為發前人所未發,而探得千古文章之秘奧矣。然以文法解之,則上一字為名詞,下一字為動詞也,此文義當然之事,而宿學文豪有所不知,故強而解之為實字虛用也。又不知理則之學者,不能知文章之所以然也,如近人所著「文法要略」,其第三章第二節曰:
「本名字者,人物獨有之名稱,而非其他所公有。如侯方域王猛論曰:『亮始終心乎漢者也,猛始終心乎晉者也。』孔稚圭北山移文曰:『蕙帳空兮夜鵠怨,山人去兮曉猨驚。』亮與猛雖同為人類,鵠雖同為鳥類,猨雖同為獸類,曰亮、曰猛、曰鵠、曰猨,即為本名;不能人人皆謂之亮、猛,亦不能見鳥即謂之鵠,見獸即謂之猨也,故曰本名字。」
此以亮、猛、鵠、猨視同一律,不待曾涉獵理則學之書者,一見而知其謬。即稍留意於理則之感覺者,亦能知其不當也。世界古今人類,只有一亮一猛其人者耳,而世界古今之鳥獸,豈獨一鵠一猨耶?此不待辨而明也。然著書者何以有此大錯?則以中國向來未有理則學之書,而人未慣用其理則之感覺故也。夫中國之文章富矣麗矣,中國之文人多矣能矣;其所為文,誠有如揚雄所云:「深者入黃泉,高者出蒼天,大者含元氣,細者入無間」者矣。然而數千年以來,中國文人只能作文章,而不能知文章,所以無人發明文法之學與理則之學,必待外人輸來,而乃始知吾文學向來之缺憾。
此足證明「行之非艱」而「知之惟艱」也。
第四章 以七事為證
前三章所引以為「知難行易」之證者:其一為飲食,則人類全部行之者;其二為用錢,則人類之文明部分行之者;其三為作文,則文明部分中之士人行之者。此三事也,人類之行之不為不久矣,不為不習矣。然考其實,則祇能行之,而不能知之。而間有好學深思之士,專從事於研求其理者,每畢生窮年累月,亦有所不能知,是則行之非艱,而知實艱
建國方略 孫文學說 第四章 以七事為證 三七三
,以此三事證之,已成為鐵案不移矣。或曰:「此三事則然矣,而其他之事未必皆然也。」今更舉建屋、造船、築城、開河、電學、化學、進化等事為證,以觀其然否。
夫人類能造屋宇以安居,不知幾何年代,而後始有建築之學。中國則至今猶未有其學,故中國之屋宇多不本於建築學以造成,是行而不知者也。而外國今日之屋宇,則無不本於建築學,先繪圖設計,而後從事於建築,是知而後行者也。上海租界之洋房,其繪圖設計者,為外國之工師,而結垣架棟者,為中國之苦力。是知之者為外國工師,而行之者為中國苦力,此知行分任而造成一屋者也。至表面觀之,設計者指搖筆畫,而施工者胼手胝足,似乎工師易而苦力難矣。
然而細考其詳,則大有天壤之別。設有人欲以萬金而建一家宅,以其所好,及其所需種種內容,就工師以請設計。而工師從而進行,則必先以萬金為範圍,算其能購置何種與若干之材料,此實踐之經濟學所必需知也。次則計其面積之廣狹,立體之高低,地基之壓力如何,樑架之支持幾重,務要求得精確,此實驗之物理學所必需知也。再而家宅之形式如何結搆,使之勾心鬬角,以適觀瞻(註一),此應用之美術學所必需知也。又再而宅內之光線如何引接,空氣如何流通,寒暑如何防禦,穢濁如何去除,此居住之衛生學所必需知也。終而客廳如何陳設,飯堂如何布置,書房如何間格,寢室如何安排,方適時流之好尚,此社會心理學所必需知也,工師者,必根據於以上各科學而設計,方得稱為建築學之名家也。今上海新建之崇樓高閣,與及洋房家宅,其設計多出於有此種知識之工師也,而實行建築者,皆華工也。由此觀之,知之易乎?行之易乎?此建築事業可為「知難行易」之鐵證者四也。
民國七年十月,上海有華廠造成一艘三千頓大之汽船下水,西報大為之稱揚,謂從來華人所造之船,其大以此為首屈一指。然華廠之造此船也,乃效法泰西,藉近代科學知識,用外國機器而成之也。按近日在上海、香港及南洋各地之外人船廠,其工匠幾盡數華人,祇一二工師及督理為西人耳。所造之船,其大至萬數千頓者,不可勝數也。要之在東方西人各船廠所造之船,皆謂之華人所造者,亦無不可,蓋其施工建造,悉屬華人也。作者往嘗游觀數廠,每向華匠叩以造船之道,皆答以施工建造,並不為難,所難者繪圖設計耳。倘計畫既定,按圖施工,則成效可指日而待矣。去年美國與德宣戰,其第一之需要者為船隻之補充,於是不得不為破天荒之計畫,以擴張造船廠,期一年造成四百萬頓之船。此
國父全集 三七四
說一出,舉世為之驚倒。若在平時有為此說者,莫不目之為狂妄。乃自計畫既定之後,則美廠有數十日而造成一艘一萬頓以上之船者。全國船廠百數十,其大者同時落造數十船,小者同時落造十餘船,如是各廠一致施工,萬弩齊發,及時所成,則結果已過於期望之上。近日日本川崎船廠,竟有以二十三日造成一艘九千頓之船者,其迅速為世界第一也。此皆為科學大明之後,本所知以定進行,其成效既如此矣。今就科學未發達以前,舉一同等之事業與之比較,一觀知行之難易也。當明初之世,成祖以搜索建文,命太監鄭和七下西洋,其第一次自永樂三年六月始受命巡洋,至永樂五年九月而返中國。此二十八個月之間,已航巡南洋各地,至三佛齊而止。計其往返水程以及沿途留駐之時日,當非十餘個月不辦,今姑為之折半,則鄭和自奉命以至啟程之日,不過十四個月耳。在此十四個月中,為彼籌備二萬八千餘人之糧食、武器及各種需要,而又同時造成六十四艘之大海舶。據明史所載,其長四十四丈,寬十八丈,吃水深淺未明。然以意推之,當在一丈以上,如是則其積量總在四五千頓,其長度則等於今日外國頭等之郵船矣。當時無科學知識以助計畫也,無外國機器以代人工也,而鄭和又非專門之造船學家也,當時世界亦無如此巨大之海舶也,乃鄭和竟能於十四個月之中,而造成六十四艘之大舶,載運二萬八千人巡游南洋,示威海外,為中國超前軼後之奇舉,至今南洋土人,猶有懷想當年三保之雄風遺烈者,可謂壯矣。然今之中國人藉科學之知識,外國之機器,而造成一艘三千頓之船,則以為難能,其視鄭和之成績為何如?此「行之非艱,知之惟艱」,造船事業可為鐵證者五也。
中國最有名之陸地工程者,萬里長城也。秦始皇令蒙恬北築長城,以禦匈奴。東起遼瀋,西迄臨洮,陵山越谷,五千餘里,工程之大,古無其匹,為世界獨一之奇觀。當秦之時代,科學未發明也,機器未創造也,人工無今日之多也,物力無今日之宏也,工程之學,不及今日之深造也,然竟能成此偉大之建築者,其道安在?曰:「為需要所迫不得不行而已。」西彥有云:「需要者,創造之母也。」秦始皇雖以一世之雄,并吞六國,統一中原,然彼自度掃大漠而滅匈奴,有所未能也;而設邊戍以防飄忽無定之游騎,又有不勝其煩也;為一勞永逸之計,莫善於設長城以禦之。始皇雖無道,而長城之有功於後世,實與大禹之治水等。由今觀之,倘無長城之捍衛,則中國之亡於北狄,不待宋明而在楚漢之時代矣。如是則中國民族必無漢唐之發展昌大,而同化南方之種族也。及我民族同化力強固之後,雖一亡於蒙古,而蒙古
建國方略 孫文學說 第四章 以七事為證 三七五
為我所同化;再亡於滿洲,而滿洲亦為我所同化。其初能保存孳大此同化之力,不為北狄之侵凌夭折者,長城之功為不少也。而當時之築長城者,祇為保其一姓之私,子孫帝皇萬世之業耳,而未嘗知其收效之廣且遠也;彼迫於需要,祇有毅然力行以成之耳,初固不計其工程之大,費力之多也,殆亦行之而不知其道也。而今日科學雖明,機器雖備,人工物力,亦超越往昔,工程之學,皆遠駕當時矣。然試就一積學經驗之工師,叩以萬里長城之計畫,材料幾何?人工幾何?
所需經費若干?時間若干可以造成?吾思彼之所答,必曰:「此非易知之事也。」即使有不憚煩之工師,費數年之力,為一詳細測量,而定有精確計畫,而呈之今之人,今之人必曰:「知之非艱,行之惟艱。」今欲效秦始皇而再築一萬里長城,為必不可能之事也。吾今欲請學者一觀近日歐洲之戰塲,當德軍第一次攻巴黎之失敗也,立即反攻為守,為需要所迫,數月之間,築就長濠,由北海之濱,至於瑞士山麓,長一千五百餘里,有第一第二第三線各重之防禦,每重之工程,有陰溝,有地窖,有甬道,有棧房,工程之鞏固繁複,每線每里比較,當過於萬里長城之工程也。三線合計,長約不下五千餘里。而英法聯軍方面所築長濠亦如之。二者合計,長約萬餘里,比之中國之長城,其長倍之。此萬餘里之工程,其初並未預定計畫,皆要臨時隨地施工,而其工程之大,成立之速,真所謂鬼斧神工,不可思議者也。而歐洲東方之戰線,由波羅的海橫亘歐洲大陸,而至於黑海,長約三倍於西方戰場,彼此各築長濠以抵禦,亦若西方,其工程時間皆相等。此等浩大迅速之工程,倘無事實當前,則言之殊難見信。然歐洲東西兩戰場合計約有四萬里之戰濠,今已成為歷史之陳跡矣。而專門之工程家,恐亦尚難測其涯略也。由此觀之,「行之非艱,知之惟艱」,始皇之長城,歐洲之戰濠,可為鐵證者六也。
中國更有一浩大工程,可與長城相伯仲者,運河是也。運河南起杭州,貫江蘇、山東、直隸三省。經長江、大河、白河而至通州,長三千餘里,為世界第一長之運河,成南北交通之要道,其利於國計民生,有不可勝量也。自中西通市之後,汽船出現,海運大通,則漕河日就淤塞,漸成水患。近有議修濬江淮一節以興水利者,聘請洋匠測量計畫,已覺工程之大,為我財力所不能辦,而必謀借洋債,方敢從事。夫修濬必較創鑿為易也,一節必較全河為易也,而今人於籌謀設計之始,已覺不勝其難,多有聞而生畏,乃古人則竟有舉三千里之長河疏鑿而貫通之,若行所無事者,何也?曰:
國父全集 三七六
其難不在進行之後,而在籌畫之初也。古人無今人之學問知識,凡興大工,舉大事,多不事籌畫,祇圖進行。為需要所迫,莫之為而為,莫之致而致,其成功多出於不覺。是中國運河開鑿之初,原無預定之計畫也。近代世界新成之運河,不一而足,其最著而為吾國人耳熟能詳者,為蘇伊士與巴拿馬是也。蘇伊士地頸處於紅海地中海之間,隔絕東西洋海道之交通,自古以來,已嘗有人議開運河於此矣。當一千七百九十八年,拿波倫占領埃及,已立意開蘇伊士運河,命工師實行測量其地,而結果之報告,為地中海與紅海高低之差,約二十九英尺,因而停止。至五十餘年再有法人從事測量,知前所謂高低差異為不確,其後地拉涉氏乃提倡創立公司以開之,當時世人多以為難,而英人則舉國非之,以為萬不可能之事。而地拉涉氏苦心孤詣,費多年之唇舌,乃得法國資本家及埃及總督之贊助,遂於一千八百五十八年成立公司,翌年開鑿,至一千八百六十九年告厥成功,英人乃大為震驚。於是英相地士刺釐用千方百計,而收買埃及總督之股票,歸於英政府,後且將埃及并為英國領土,蓋所以保運河以握東西洋之咽喉,而連絡印度之交通也。地拉涉開鑿蘇伊士既告成功之後,聲名大著,為世所重,乃更進而提倡開鑿巴拿馬運河,以聯絡大西洋與太平洋之交通,而招股集資,咄嗟立辦。遂於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動工,至八十九年則一敗塗地,而地拉涉氏竟至破產被刑,末路窮途,情殊可憫。其所以致此之原因,半由預算過差,半由疾疫流行,死亡過眾,難以施工。夫預算過差,尚可挽也;疾疫流行,不可救也,蓋當時科學無今日之進步,多以為地氣惡厲,非人事所能為力,而不留意衛生。乃近年科學進步,始知一切疾疫,皆由微生物所致。而巴拿馬之黃熱疫,則由蚊子所傳染。其後美國政府決議繼續開鑿巴拿馬運河也,由千九百零四年起,先從事於除滅蚊子,改良衛生。此事既竣,由千九百零七年起,始行施工,至千九百十五年,則完全告成,而大西洋太平洋之聯絡通矣。由此觀之,地拉涉氏失敗之大原因者,在不知蚊子之為害而忽略之也;美國政府之成功者,在知蚊子之為害,而先除滅之也。此「行之非艱,知之惟艱」,中外運河之工程,可為鐵證者七也。
自古製器尚象,開物成務,中國實在各國之先,而創作之物,大有助於世界文明之進步者,不一而足:如印版也,火藥也,瓷器也,絲茶也,皆為人類所需要者也。更有一物,實開今日世界交通之盛運,成今日環球一家之局者,厥為羅經,古籍(註二)所載指南車,有謂創於黃帝者,有謂創於周公者,莫衷一是,然中國發明磁石性質而製為指南針,由來甚
建國方略 孫文學說 第四章 以七事為證 三七七
古,可無疑義。後西人倣而用之,航海事業,於以發達。倘無羅經以定方向,則汪洋巨浸,水天一色,四顧無涯,誰敢冒險遠離海岸,深蹈迷途,而赴不可知之地哉?若無羅經為航海之指導,則航業無由發達,而世界文明必不能臻於今日之地位。羅經之為用,誠大矣哉。然則羅經者,何物也?曰:是一簡單之電機也。人類之用電氣者,以指南針為始也;自指南針用後,人類乃從而注意於研究磁針之指南,磁石之引鐵,經千百年之時間,竭無窮之心思學力,而後發明電氣之理。乃知電者,無質之物也,其性與光熱通,可互相變易者也。其為物彌漫六合,無所不入,無所不包。而其運行於地面也,有一定之方向,自南而北,磁鐵受電之感,遂成為南北向之性。如定風針之為風所感,而從風向之所之者,同一理也。往昔電學不明之時,人類視雷電為神明而敬拜之者,今則視之若牛馬者役使之矣。今日人類之文明,已進於電氣時代矣。從此人之於電,將有不可須臾離者矣。觀於通都大邑之地,其用電之事,以日加增:點燈也用電,行路也用電,講話也用電,傳信也用電,作工也用電,治病也用電,炊爨也用電,禦寒也用電,以後電學更明,則用電之事更多矣。以今日而論,世界用電之人,已不為少,然能知電者,有幾人乎?每遇新創製一電機,則舉世從而用之,如最近之大發明為無線電報,不數年則已風行全世。然當研究之時代,費百十年之工夫,竭無數學者之才智,各貢一知,而後得成全此無線電之知識。及其知識真確,學理充滿,而乃本之以製器,則無所難矣。器成而以之施用,則更無難矣。是今日用無線電以通信者,人人能之也。而司無線電之機生,以應人之通信者,亦不費苦學而能也。至於製無線電機之工匠,亦不過按圖配置,無所難也。其最難能可貴者,則為研求無線電知識之人。學識之難關一過,則其他之進行,有如反掌矣。以用電一事觀之,人類毫無電學知識之時,已能用磁針而製羅經,為航海指南之用。而及其電學知識一發達,則本此知識,而製出奇奇怪怪層出不窮之電機,以為世界百業之用。此「行之非艱,知之惟艱」,電學可為鐵證者八也。
近世科學之發達,非一學之造詣,必同時眾學皆有進步,互相資助,彼此乃得以發明。與電學最有密切之關係者為化學,倘化學不進步,則電學必難以發達;亦惟有電學之發明,而化學乃能進步也。然為化學之元祖者,即道家之燒煉術也。古人欲得不死之藥,於是方士創燒煉之術以求之,雖不死之藥不能驟得,而種種之化學工業則由之以興。如製造硃砂、火藥、瓷器、豆腐等事業其最著者,其他之工業,與化學有關係,由燒煉之術而致者,不可勝數也。中國之有化
國父全集 三七八
學製造事業,已數千年於茲,然行之而不知其道,並不知其名,比比皆是也。吾國學者今多震驚於泰西之科學矣,而科學之最神奇奧妙者,莫化學若;而化學之最難研究者,又莫有機體之物質若;有機體之物質之最重要者,莫糧食若。近日泰西生理學家,考出六畜之肉中,涵有傷生之物甚多,故食肉之人,多有因之而傷生促壽者。然人身所需之滋養料,以肉食為最多,若捨肉食而他求滋養之料,則苦無其道。此食料之衛生問題,為泰西學士所欲解決者非一日矣。近年生物科學進步甚速,法國化學家多偉大之發明,如裴在輅氏創有機化學,以化合之法製有機之質,且有以化學製養料之理想。巴斯德氏發明微生物學,以成生物化學。高第業氏以生物化學研究食品,明肉食之毒質,定素食之優長。吾友李石曾留學法國,並游於巴氏高氏之門,以研究農學而注意大豆,以與開「萬國乳會」而主張豆乳,由豆乳代牛乳之推廣,而主張以豆食代肉食,遠引化學諸家之理,近應素食衛生之需,此巴黎豆腐公司之所由起也。夫中國人之食豆腐尚矣,中國人之造豆腐多矣,甚至窮鄉僻壤三家村中,亦必有一豆腐店,吾人無不以末技微業視之,豈知此即為最奇妙之有機體化學製造耶?豈知此即為最合衛生最適經濟之食料耶?又豈知此等末技微業,即為泰西今日最著名科學家之所苦心孤詣研求而不可得者耶?又夫陶器之製造,由來甚古,巴比倫、埃及則有以瓦為書,以瓦為郭;而墨西哥、比魯等地,於西人未發見(註三)美洲以前,亦已有陶器。而近代文明之國,其先祖皆各能自造陶器。是知燒土成器,凡人類文明一進至火食時代則能為之。惟瓷器一物,則獨為中國之創製,而至今亦猶以中國為最精。當一千五百四十年之時,有法人白里思者,見法貴族中有中國瓷器,視為異寶,而決志倣製之,務使民間家家皆能享此異寶。於是苦心孤詣,從事於研究,費十六年之心思,始製出一種似瓷之陶器,此為歐洲倣製中國瓷器之始。至近代泰西化學大明,各種工業從而發達,而其製瓷事業亦本化學之知識而施工,始能與中國之瓷質相伯仲。惟如明朝之景泰、永樂,清朝之康熙、乾隆等時代所製之各種美術瓷器,其彩色質地,則至今仍不能倣效也。夫近時化學之進步,可謂登峯造極矣,其神妙固非吾古代燒煉之術可比,則二十年前之化學家,亦夢想所不到也。前者之化學,有有機體與無機體之分,今則已無界限之可別,因化學之技術,已能使無機體變為有機體矣。又前之所謂元素、所謂元子者,今亦推翻矣。因至鐳質發明之後,則知前之所謂元素者,更有元素以成之;元子者,更有元子以成之。從此化學界,當另闢一新天地也。西人之倣造中國瓷器,專賴化學
建國方略 孫文學說 第四章 以七事為證 三七九
以分析,而瓷之體質,瓷之色料,一以化學驗之,無微不釋。然其燒煉之技術,則屬夫人工與物理之關係,此等技術,今已失傳,遂成為絕藝,故倣效無由。此歐美各國所以貴中國明清兩代之瓷,有出數十萬金而求一器者。今藏於法、英、美等國之博物院中者,則直視為希世之異寶也。然當時吾國工匠之製是物者,並不知物理化學為何物者也。此「行之非艱,知之惟艱」,化學可為鐵證者九也。
進化論乃十九世紀後半期達文氏之「物種來由」出現而後,始大發明者也。由是乃知世界萬物皆由進化而成。然而古今來聰明睿知之士,欲窮天地萬物何由而成者眾矣,而卒莫能知其道也。二千年前,希臘之哲奄比多加利氏及地摩忌里特氏,已有見及天地萬物當由進化而成者,無如繼述無人,至梳格底、巴列多二氏之學興後,則進化之說反因之而晦。至歐洲維新以後,思想漸復自由,而德之哲學家史賓那沙氏及禮尼詩氏二人窮理格物,再開進化論之階梯,達文之祖則宗述禮尼詩者也。嗣後科學日昌,學者多有發明,其最著者,於天文學則有拉巴刺氏,於地質學則有利里氏,於動物學則有拉麥氏,此皆各從其學,而推得進化之理者,洵可稱為進化論之先河也。至達文氏則從事於動物之實察,費二十年勤求探討之功,而始成其「物種來由」一書,以發明物競天擇之理。自達文之書出後,則進化之學,一旦豁然開朗,大放光明,而世界思想為之一變。從此各種學術,皆依歸於進化矣。夫進化者,自然之道也;而物競天擇,適者生存,不適者淘汰,此物種進化之原則也。此種原則,人類自石器時代以來,已能用之以改良物種,如化野草為五穀,化野獸為家畜,以利用厚生者是也。然用之萬千年,而莫由知其道;必待至科學昌明之世,達文氏二十年苦心孤詣之功而始知之,其難也如此。夫進化者,時間之作用也,故自達文氏發明物種進化之理,而學者多稱之為時間之大發明,與奈端氏之攝力,為空間之大發明相比美。而作者則以為進化之時期有三:其一為物質進化之時期,其二為物種進化之時期,其三則為人類進化之時期。元始之時,太極(此用以譯西名伊太也)動而生電子,電子凝而成元素,元素合而成物質,物質聚而成地球,此世界進化之第一時期也。今太空諸天體多尚在此期進化之中,而物質之進化,以成地球為目的。吾人之地球,其進化幾何年代而始成,不可得而知也。地球成後以至於今,按科學家據地層之變動而推算,已有二千萬年矣。由生元之始生而至於成人,則為第二期之進化。物種由微而顯,由簡而繁,本物競天擇之原則,經幾許優勝劣敗,生
國父全集 三八○
存淘汰,新陳代謝,千百萬年,而人類乃成。而人類初出之時,亦與禽獸無異,再經幾許萬年之進化,而始長成人性,而人類之進化,於是乎起源。此期之進化原則,則與物種之進化原則不同,物種以競爭為原則,人類則以互助為原則。
社會國家者,互助之體也,道德仁義者,互助之用也。人類順此原則則昌,不順此原則則亡,此原則行之於人類當已數十萬年矣。然而人類今日猶未能盡守此原則者,則以人類本從物種而來,其入於第三期之進化,為時尚淺,而一切物種遺傳之性,尚未能悉行化除也。然而人類自入文明之後,則天性所趨,已莫之為而為,莫之致而致,向於互助之原則,以求達人類進化之目的矣。人類進化之目的為何?即孔子所謂「大道之行也,天下為公。」耶蘇所謂「爾旨得成,在地若天。」此人類所希望,化現在之痛苦世界,而為極樂之天堂者是也。近代文明進步,以日加速,最後之百年,已勝於以前之千年;而最後之十年,又勝已往之百年;如此遞推,太平之世,當在不遠。乃至達文氏發明物種進化之物競天擇原則後,而學者多以為仁義道德皆屬虛無,而爭競生存,乃為實際,幾欲以物種之原則,而施之於人類之進化,而不知此為人類已過之階級,而人類今日之進化,已超出物種原則之上矣。此「行之非艱,而知之惟艱」,進化論可為鐵證者十也。
倘仍有不信吾「行易知難」之說者,請細味孔子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」此可字當作能解。可知古之聖人亦嘗見及,惜其語焉不詳,故後人忽之,遂致漸入迷途,一往不返,深信「知之非艱,行之惟艱」之說,其流毒之烈,有致亡國滅種者,可不懼哉?中國、印度、安南、高麗等國之人,即信此說最篤者也。日本人亦信之,惟尚未深,故猶能維新改制而致富強也。歐美之人,則吾向未聞有信此說者。當此書第一版付梓之夕,適杜威博士至滬,予特以此質證之。博士曰:「吾歐美之人,只知『知之為難』耳,未聞『行之為難』也。」又有某工學博士為予言曰:「彼初進工學校,有教師引一事實以教『知難行易』,謂有某家水管偶生窒礙,家主即僱工匠為之修理;工匠一至,不過舉手之勞,而水管即復回原狀。而家主叩以工值幾何?工匠曰:『五十元零四角。』家主曰:『此舉手之勞,我亦能為之,何索值之奢而零星也?何以不五十元,不五十一元,而獨五十元零四角?何為者?』工匠曰:『五十元者,我知識之值也,四角者,我勞力之值也。如君今欲自為之,我可取消我勞力之值,而只索知識之值耳。』家主啞然失笑,而照索給之。」此
建國方略 孫文學說 第四章 以七事為證 三八一
足見「行易知難」,歐美已成為常識矣。
(註一) 原文及「胡本」為「觀贍」,今據「會本」改。
(註二) 原文及「胡本」為「古藉」,今據「會本」改。
(註三) 原文為「發明」,今據「胡本」及「會本」改。
第五章 知行總論
總而論之,有此十證以為「行易知難」之鐵案,則「知之非艱,行之惟艱」之古說,與陽明「知行合一」之格言,皆可從根本上而推翻之矣。或曰:「行易知難之十證,於事功上誠無間言,而於心性上之知行,恐非盡然也。」吾於此請以孟子之說證之。孟子盡心章曰:「行之而不著焉,習矣而不察焉,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,眾也。」此正指心性而言也。由是而知「行易知難」,實為宇宙間之真理,施之於事功,施之於心性,莫不皆然也。若夫陽明「知行合一」之說,即所以勉人為善者也。推其意,彼亦以為「知之非艱,而行之惟艱」也。惟以人之上進,必當努力實行,雖難有所不畏,既知之則當行之,故勉人以為其難,遂倡為「知行合一」之說,曰:「即知即行,知而不行,是為不知。」其勉人為善之心,誠為良苦。無如其說與真理背馳,以難為易,以易為難,勉人以難,實與人性相反。是前之能「行之而不著焉,習矣而不察焉,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。」今反為此說所誤,而頓生畏難之心,而不敢行矣。此陽明之說,雖為學者傳誦一時,而究無補於世道人心也。
或曰:「日本維新之業,全得陽明學說之功,而東邦人士,咸信為然,故推尊陽明極為隆重。」不知日本維新之前,猶是封建時代,其俗去古未遠,朝氣尚存,忽遇外患憑凌,幕府無措,有志之士,激於義憤,於是倡尊王攘夷之說,以鼓動國人,是猶義和團之倡扶清滅洋,同一步調也。所異者,則時勢有幸有不幸耳。及其攘夷不就,則轉而師夷,而維新之業,乃全得師夷之功。是日本之維新,皆成於行之而不知其道者,與陽明「知行合一」之說(註一),實風馬牛之不相及也。倘「知行合一」之說,果有功於日本之維新,則亦必能救中國之積弱,何以中國學者同是尊重陽明,而效果異趣
國父全集 三八二